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鐘雅熙
在我童年的記憶里,故鄉(xiāng)的田間地頭、溝坎渠畔,到處生長著一種葉窄且長,葉面呈披針形長條狀,通常羽狀深裂,邊緣有不規(guī)則鋸齒形的野草。我仔細查閱過李時珍的《本草綱目》,這種野草學名叫敗醬草,又名苦麻菜。一年生草本,隸屬菊科植物。性寒.味苦,有明目解毒、涼血止瀉之功效,主治痢疾、血淋、毒癰、痔瘺等病癥。
《本草綱目》記載:“折之白乳出,常常點瘊子自落”。雖苦可食,陜北人稱之曲曲芽,故鄉(xiāng)父老稱它苦苣菜、苦菜。
苦苣菜是大西北人昔日青黃不接時節(jié)賴以充饑的一種野菜,因為苦澀,不到萬不得已時,人們還是不愿意采食的。因為當?shù)剡€有更可口的薺薺菜、灰條菜等可供選擇。
一方水土養(yǎng)一方人,難怪故鄉(xiāng)昔日土地雖然貧瘠,人民生活普遍貧困,但故鄉(xiāng)父老后生晚輩個個耳聰目明,絕頂聰明靈光,也許正是得益于白馬河水的蕩滌??嘬牟?、薺薺菜的滋養(yǎng),讓我忽然想起五十年代中初期唱紅西北五省的秦腔眉戶現(xiàn)代劇《梁秋燕》里梁秋燕剜野菜的唱詞: “手提上竹籃籃,又拿著鐵鏟鏟……”。
現(xiàn)在城里人油膩太多營養(yǎng)過剩,閑暇常扶老攜幼,驅車名山大川農家小院,頻頻光顧“農家樂”,惟有山野菜尚能刺激他們的味覺神經,并為他們帶來無與倫比的身心愉悅與精神享受。酒足飯飽后,歡歌笑語中,漫步于青山綠水尋覓采擷,其實,人家采擷的不是野菜,那是一種寄情山水超然于世外桃源的恬淡與放松。
然而,在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的共和國大地,轆轆饑腸的中國民眾遠沒有今天這般愜意、瀟灑、富足。那時留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吃不飽,村外城壕岸邊的刺槐葉以及房前屋后的榆樹葉子,全都被饑餓的村民們捋光了。
祖母將苦澀難以下咽的苦苣菜采擷回家,煮熟發(fā)酵,做成家鄉(xiāng)傳統(tǒng)的漿水菜。發(fā)酵后的苦澀竟也減了大半,這與四川的泡菜和東北的酸菜有異曲同工之妙。但那種妙不可言回味無窮之酸,又截然不同于泡菜與酸菜之酸,較之泡菜和酸菜更加醇香、厚重、綿長。
那種酸中溢香難以抵御的誘惑力,也許更多的源于對故鄉(xiāng),對祖父母、對父母的那一份割舍不開的摯愛,至今我依然對漿水菜有著特殊的嗜好。
那時我們家與叔父一家生活在一起,兄弟妯娌以及孫輩曾孫輩上下十幾口人,典型的四世同堂。極度饑餓并沒有讓祖母的精神支柱坍塌,她以大海一樣浩瀚無私的母愛,恩澤庇護著她的子孫們。祖母嚴以治家吃苦耐勞的精神聞名鄉(xiāng)里,盡管那時缺衣少食,只有她才能罩住這個饑餓的、風雨飄搖中的家。
當年祖母告訴我:苦苣菜秋末開一種淡黃色的小花,清淡典雅不顯山露水,無論多么瘠薄的土地都能生長,你看它多像祖祖輩輩辛苦耕耘,苦不堪言的農民。由于年代久遠,加之當時年幼,原話我已經記不清了,但這是原意。
然而,在我兒時的記憶里,從來就沒見過苦苣菜開花,原因是等不到開花,苦苣菜就被無數(shù)雙饑餓的手采擷殆盡。最后連白馬河兩岸羊耳朵花的葉子也撅光了,羊耳朵花,學名旋復花。李時珍在他的《本草綱目》中有云:“旋復花,消痰逐水,利氣下行之藥也?!币蚱淙~子極像羊耳朵而得名。
名字雖然美麗迷人,但那畢竟是喂牲畜入藥的東西,自然苦澀不堪。饑不擇食的故鄉(xiāng)父老們,拌以雜糧麩皮賴以充饑,繁衍后代。他們無不窮畢生之力與殘酷的自然災害相抗爭,當年故鄉(xiāng)民眾的生活比苦菜還要苦。
那就是(1959-1961)共和國歷史上,稱做三年自然災害的饑饉年代。年輕的人民民主共和國,經歷了前所未有的特大自然災害。
1958年大躍進、浮夸風盛行,各地大放衛(wèi)星,如畝產十萬斤、十幾萬斤等。這讓中央決策層錯誤地認為糧食問題已經解決,農民不去種地大煉鋼鐵。1959~196年恰逢三年自然災害,其實上推兩年自1957年,下延三年到1964年,都有不同程度的災害發(fā)生。水、旱、蝗相繼肆虐,讓本己蕭條的國民經濟雪上加霜,農業(yè)主體幾近崩潰 的邊沿。加之蘇聯(lián)背信棄義,撕毀合同,討要貸款,撤走專家。甚至連當年抗美援朝蘇方援助的軍火,也要中方承擔。抗美援朝死傷了39萬多中華兒女,我們該要誰承擔?
那是一個時代的印記,那是一個漫長饑饉年代的縮影,包括共和國元首亦與國民同赴國難共度時艱。它帶給我刻骨銘心瀝血摘膽的生命之殤,遠遠超出了當年稚嫩肩膀原本就不該承載之痛!
自1971年參加工作之后,上有老下有小以及單位工作超負荷之重壓,終日疲于奔命。三十年前我已將母親接進城贍養(yǎng),自然很少再回故里,早已不復見過苦菜的影子了。幾十年彈指一瞬間,縷縷銀絲不覺已經爬上額頭。
日前夫人前往西街菜市場買一籃子薺薺菜回來,我問她可到見到苦苣菜?她無奈地搖搖頭,其實她每次去菜市場買菜都要刻意尋找。我倆同村,青梅竹馬,自小一起長大,她家姊妹多,其實當年她家生活比我家更苦。
她自然明白我的心結,只是不忍心說破而已。望著翠綠鮮嫩的薺薺菜,我越發(fā)懷念起故鄉(xiāng)的苦苣菜來!
夜色闌珊,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,雨夜中我驀然感到一絲蒼涼,夜已經很深了,我輾轉反側怎么也無法入睡。
朦朧中我夢見了故鄉(xiāng)的白馬河,我夢見了面黃肌瘦精神依然矍鑠的老祖母,她永遠都是那么寬厚慈祥地笑著,身后是漫山遍野星星點點淡黃色的苦菜花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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